「一九六〇到七〇年代中期,也就是高度成長期,企業的新進員工研修和主管教育中,曾掀起一股sensitivity training的風潮。」

  有時也取字首,稱為ST。直譯過來,就叫「敏感度訓練」,但日語譯文不太普遍。

  「是訓練企業人士的──敏感度嗎?」

  可能是我表現得太驚訝,岳父苦笑道:

  「這種情況,應該說是『訓練企業戰士』吧。」

  能夠二十四小時,為公司賣命的戰士嗎?

  「藉由挖掘個人的內在,活化個人的能力,同時培養協調性,讓個人能在小團體中發揮適當的功能。」

  「挖掘內在,聽起來像心理治療。」

  「沒錯,ST是心理治療。不過,跟最近一般的心理諮詢不一樣。最終目的是鍛鍊個人,讓個人的能力開花結果,或全面提升,因此並非治療性。ST的要求更嚴格。」

  我有股不好的預感。

  「ST的教官就稱為教練,」岳父接著道:「教練不是一對一指導學員。學員就像我剛才說的是小團體,五至十人,最多二十人左右。每個小團體有一名或兩名教練,負責教育與統率成員。」

  「以那種形式挖掘個人內在……」我低喃,「還是很像團體心理諮詢。讓參加者抒發內心,然後針對發言進行討論,對吧?」

  這是各種成癮治療常用的方法。

  「沒錯。不過,指導的教練並非醫生。這一點和正式的心理治療大相逕庭。」

  說白一點,任何人都能當教練。岳父的語氣相當苦澀。

  「只要熟悉ST的效果與手法,自身也能從中獲得各種意義上的好處。腦筋轉得快,口才流利的人,誰都能當教練。」

  心理學與行動心理學的門外漢,認為只需學習該領域一部分的方法論,就能夠發揮巨大效果,基於這樣的信念帶領小集團進行「教育」。

  隱約掠過我鼻頭的臭味,變成明顯的臭味。

  「如果是員工研修,通常是在公司命令下參加,根本無法反抗教練。」

  岳父望著我,點點頭。

  「不管教練採取何種指導方法,都不能違抗。一旦告知這是最適切的新人研修或主管訓練,學員便會渴望獲得成效,進而變得服從。」

  身為上班族,想出人頭地是理所當然。如果相信在研修中取得好成績,就能直接提升工作表現,會拚命去接受「好的研修」也是人之常情。

  「在這樣的狀況中,進行深入學員個人內在的『教育』,萬一教練的個性或指導方式有偏差,可能會引發駭人的結果。」

  「事實上,真的就演變成這樣。」岳父說。「當時ST發生過好幾起事故,主辦單位壓下不少,但畢竟紙包不住火。」

  「是怎樣的事故?」

  「學員自殺。」

  再怎麼樣,岳父的書房都不可能有縫隙讓外頭的風吹進來,我卻感到脖子一陣冰涼。

  「有些案例以未遂告終,有些無法完全阻止。當時我掌握到的事故報告有三件,但每一件發生的過程都很類似。」

  團體中會有一個人被逼到絕境。

  「學員會挖掘彼此的內心深處。這樣形容很好聽,至於具體上怎麼做,就是先讓每一名學員描述自己是怎樣的人。我的優點是什麼、缺點是什麼,這是我對自己的認識。有時是口頭發表,有時也會採取書面報告的形式。」

  接下來的階段,是以這些自我介紹為基礎,進行討論。

  「由教練擔任主持人,讓學員針對個人的自我認識做出評價。在此一階段,愈是肆無忌憚、直言不諱,評價就愈高。可以無視年齡差距或資歷深淺,與職場上的職位也完全無關。在這個場合,每個人都是平等的,可以把想說的話一吐為快。」

  岳父拿起酒杯,喝一大口。

  「當然,在這種相互批評與討論中,有時也會建立起職場上不可能建立的、新鮮而富建設性的關係,或者激發出個人潛力。實際上,ST就是有這樣的效果,才會形成風潮。」

  「但也有隨之而來的危險吧?怎麼樣都會變成相互攻訐。」

  岳父點點頭,放下杯子。

  「每一個學員都平等地批評彼此的話,倒是還好。」

  不過,人類是不知適可而止的。只要聚集三個人,便會結黨營私,這就是人。

  某人批評某人,另一個人贊同。有人持反對意見,於是團體分裂成兩派,爭鋒相對。但這種暫時性的派閥不穩定,視爭論的發展,輕易就會產生變化,組成分子也會改變。一下聯手,一下反目。

  「就算說在場每個人都是平等的,但人沒那麼單純,一聲令下便回歸白紙。ST的情況,職場上的人際關係與權力大小、嫉妒、羨慕與好惡,會直接帶進來。」

  在相互批判的場合,這樣的感情會完全攤在光天化日之下。

  「這種情況,只要稍有閃失,批判就會集中在一個人身上。」

  如此一來,很快就不再是正當批判,而會發展成集團式的霸凌。

  「ST的會場,絕大多數是山中小屋之類遠離日常的場所。有時是主辦單位提供場地,有時是公司邀請ST的教練到自家公司的研修所或招待所,但不管怎樣,全是與外界隔絕的地方。研修期間,學員不能外出,從起床到就寢,都要根據教練安排的行程,遵守規定生活。」

  所以無路可逃,岳父說。

  「另一方面,體力訓練也是ST的重要項目。據說,即使是平日完全不運動的人,每天早上起床後,也會被逼著慢跑十公里。如果無法跑完全程,就要接受暴力式的懲罰。」

  「不僅是精神上,體力上也會被逼到絕路。」

  真是令人毛骨悚然的體制。

  「討論為時漫長,甚至會持續到三更半夜,所以會睡眠不足。雖然三餐供應充足,但如果體力和精神不濟,也提不起食欲吧。」

  「就像軍隊一樣。」我脫口而出。

  「若要用軍隊來比喻,應該說只挑出軍隊訓練體系中不好的部分。」

  岳父說得輕鬆,眼神卻十分陰沉。

  「不管在任何意義上,我都不認為ST是一種訓練。我覺得ST是讓人自我崩壞的毀滅行為。」我回道。

  「然而,當年許多企業人士信奉ST,認定ST才是打造企業戰士的正確途徑。」

  「會長也是嗎?」

  我就是不這麼認為,才會毅然問出口。

  「會長討厭流行吧?尤其是受到許多人吹捧就變成流行的事物。」

  岳父不吭聲。

  「我也是企業人士。」半晌後,他低聲開口。「聽到有效果出類拔萃的新式員工教育,我相當感興趣,於是到處蒐集資訊。」

  岳父又拿起酒杯,這回沒有喝,又放回桌上。

  「最後我決定不導入ST,並非得知有人自殺,而是聽到足以抵銷事故消息、令人驚嘆的實例──現在想想,那就像大本營發表【註:指二次大戰時,日本陸軍部及海軍部的大本營做出的官方戰況報告。基本上報喜不報憂,且大幅偏離現實狀況】。由於太過美好,反倒忍不住懷疑真實性。」

  我感覺到岳父沉靜的憤怒。

  「我之所以無法接受ST,是認為ST的體系中,有個非常脆弱的部分。」

  「脆弱的部分?」

  「就是教練。」

  ST賦予每一個教官過於強大的支配力,岳父解釋道。

  「如你所說,這一點和軍隊十分類似。欺凌新兵的老兵,只因身為老兵,就能以維持規律和訓練等名目,釋放在過去和平的日常生活中,連自己都不曾發現的獸性。有時在極端封閉的上下關係中,只是掌握一點權力、地位稍高的人,明明沒有相應的能力與資格,卻一手掌握底下人的生殺大權。我就是厭惡這一點,比世上任何事物都要厭惡。」

  岳父曾經從軍,但始終沒深入談論過。至少我沒聽聞。

  然而,現下我聽到一小部分。

  「二次大戰爆發,我在末期受到徵兵,但當時已無輸送船,所以我沒被送到外地。為準備本土決戰,我們在九十九里的沙灘挖洞,挖著挖著,戰爭就結束了。」

  但我已充分見識到種種令人作噁的事──岳父說。

  「從此以後,我內心萌生一股信念:人基本上是善良樂觀的。可是,一旦被放入特定的狀況,就會分成始終都能維持善良樂觀的人,及被狀況呑噬、失去良心的人。所謂『特定的狀況』,最典型的即為軍隊、戰爭。」

  那是封閉的極限狀況。

  「在我眼中,ST的教練無異於陸軍的上等兵。若是有能力、冷靜,能夠妥善控制自身力量的教練,就能在ST中帶來良好的效果。我聽到的員工教育成功案例,便是這種情形。而有人自殺的案例中,錯的都是教練。不是方法錯誤,而是身為一個人錯了。」

  沉醉在極限狀態的渺小權力中,釋放內在的獸性。

  「有時攻擊別人,是一件痛快的事,可以享受將對方逼到絕境的快感。每個人都有如此邪惡的一面,但更邪惡的是,慫恿他人這麼做,也就是煽動。灌輸別人這麼做才是正確的觀念。」

  ST這個體制,隱藏著教練如此教唆學員的危險性。所以,今多嘉親近乎直覺厭惡、排斥ST。

  「會長做出正確的判斷。」我應道。

  書房內一陣沉默。岳父盯著酒杯,而我注視著岳父。凝結出一層水滴的酒瓶,在柔和的照明下幽幽發光。

  「到七〇年代後半,ST迅速退燒。曾經紅極一時的熱潮,就像一場夢,急速消退,彷彿從未存在。」

  「大概是『員工研修用ST這套方法太危險』的資訊傳播開來了吧?」

  「不,或許只是高度成長期結束,企業主眼中的員工理想形象逐漸不同。」

  以岳父而言,這是罕見的嘲諷。他眼底閃著銳利的光。

  「忘了提,ST非常花錢。當紅的時候,主辦者如雨後春荀般增加。因為很有賺頭,品質良莠不齊,ST益發淪為可疑的活動。」

  有錢賺的地方,會聚集優秀的專家,卻也會引來僞裝成優秀專家的冒牌貨,導致活動帶來的效益下降,信賴度與吸引力自然隨之下降。

  「不斷攀升的成長期緩和下來後,一般企業也不可能為不時鬧出人命的危險研修投入大筆金錢。」

  ST的需求減少,風潮過去。

  但是──岳父搖搖頭。

  「和科學技術一樣,即使是心理學這種針對人心的學問,從中發現、普遍化的方法論,也不會那麼容易消失。ST消失,但ST的技巧──ST的概念保留下來。不是朝員工研修或主管教育的方向發展,而是延伸到別的領域,逐漸擴散。」

  岳父一口氣說完,看似難受地舔濕嘴唇。

  「講這麼多,其實只是藉口,主要是我判斷錯誤。一九八二年四月,我以公司命令派園田等十八名女性員工參加的研修營,內容與ST大同小異。雖然有專業心理學家陪同,標榜最大限度尊重學員的意志,不同課程各有專任講師,而非教練制。不過,就算針對ST的缺陷進行補救措施,內容卻依然故我,還是具有相同的危險性。」

  學員被逼到絕境,面臨自我崩壞的危機,陷入恐慌。他們迷失自我,別說提升能力,反而會陷入情緒不穩定的狀態。

  「園田又是那種個性。」岳父的語氣益發苦澀。「不管對方是講師或學者,被蠻不講理地壓住頭、逼著聽話,她絕無法忍受。既痛恨不合理的事,又不能默默呑下抗拒的心情。」

  我點點頭,「這是總編的優點。權威與權力並不代表正確,她有足夠的智慧分辨,也有骨氣說出來。」

  「但是,站在ST的角度,認為那種骨氣就該銼掉。」

  「所以,總編在團體中遭到個人攻擊,陷入恐慌狀態?」

  岳父一時沒有回答。沉默中,我憶起在宅配箱前抱頭顫抖的園田瑛子。

  「園田她們參加的研修,是一個叫『現象人才開發研究所』的團體主辦的。完全以企業的女員工為對象。在八〇年代初期,就有女員工將成為企業重要戰力,得加強訓練的發想,可說是洞燭先機。」

  不過,因為對象是女性──說到這裡,岳父忽然表情歪曲,噗哧一笑。「這樣講會挨園田和遠山的罵。」

  「我不會說出去的。」

  岳父這次真的笑出聲。「由於對象是女性,所以並非不分青紅皂白嚴格訓練。標榜透過『相互理解與融合』,來激發女員工在企業中遭到壓抑沉睡的能力。」

  不是攻擊,而是相互理解與融合嗎?

  「研修的方式,基本上不是以團體為單位,而是一對一,重點放在引導各學員的獨特性上。不過,正因是這種方式,像園田那樣碰上合不來的講師,就會更難熬。」

  「總編的講師對她做了什麼?」我進一步追問。

  岳父一時沒回答。

  「那場研修不像ST那樣,採取將學員的體力消耗殆盡,來放鬆自我束縛的粗暴作法。一天的課程中有自由時間,也有充足的睡眠時間。」

  岳父愈說愈快,像在逃避。

  「不過,假如學員的聽講態度不佳,不聽從講師的指導,是可以懲罰的。不是參加的一方同意,而是『現象人才開發研究所』擅自容許的。」

  是怎樣的懲罰?

  「就是把學員關進『反省室』。」岳父繼續道。「他們的研修設施有這樣的房間。但事前的觀摩會上,他們把反省室偽裝成儲藏室或用品室,絕不會讓客戶看到。」

  「是專門用來關人的房間嗎?」

  「沒錯,窗戶嵌有鐵條,門從外面鎖上,空調和照明都從室外控制。室內只放一床被子和毫無遮蔽的馬桶。另設有一台螢幕,一天二十四小時不斷播放他們製作的,號稱具有開發潛能與解放精神效果的影片。」

  我聽得目瞪口呆。「不僅監禁,還加上拷問,簡直比囚犯的待遇糟糕。」

  岳父咬緊下唇,點點頭。

  「研修第三天晚上,園田就被關進去。第一次兩小時就放出來,後來又說她反省不夠,在第四天深夜把她拖出房間,關進反省室。她在凌晨試圖自殺。」

  出於什麼原因,用什麼方式?我怕得問不出口。

  「她用頭撞牆。」岳父的話聲幾近呢喃。「那段期間,她不斷吼叫著『放我出來』。室內照明被關掉,裡面一片漆黑。」

  明明沒喝多少,醉意卻一下湧上來,我感到一陣噁心。

  「有人把她救出來嗎?」

  「是陪同那場研修,專屬『現象人才開發研究所』的心理學家。託他的福,我們才能確切得知園田的遭遇。在這一點上,我必須承認,『現象人才』這個組織比往昔的ST主辦單位稍稍像話。」

  在組織裡安排一個具備足夠的能力與理性,能判斷出這種做法異常,而且錯誤的人──就是這一點。

  「當時有沒有報警?」

  岳父的表情,像是被我擰一把。

  「我們放棄報警。畢竟園田不是能夠承受偵訊的狀態。」

  我的胸口也痛到彷彿心臟被擰一把。

  「不過,我徹底調査『現象人才開發研究所』,打算對那個組織進行活體解剖,然後大卸八塊。為達成目的,凡有必要,我不擇手段。」

  既然岳父這麼想,應該會真的付諸實行。

  「一年後,『現象人才開發研究所』收起招牌,但相關人士沒有一個受到刑事懲罰,至今我都懊悔不已。」

  我很氣自己──今多嘉親緊握拳頭,眼底發光,似乎瞪視著某段明確的回憶。

  「我和那個組織的每一個人談過。換我來逼迫他們,把手伸進他們名為自我的臼齒,狠狠搖晃。實際上,他們也叫苦連天,但……」

  自我厭惡感仍未消失,岳父接著道。

  「為何派園田她們去參加那種研修?明明有疑慮,明明無法接受,為何我會欺騙自己,想著試試也無妨?」

  「會長,我不打算幫您找藉口,但請讓我確認幾項事實。」

  岳父注視我。眼底深邃的光,如燭火熄滅般倏地消失。

  「派女員工參加『現象人才開發研究所』的研修,應該不是會長的主意吧?不僅不是會長,甚至不是公司高層的提案吧?」

  岳父沒回答。

  「那會不會是來自員工──或是工聯的要求?」

  「我不會允許工聯做那種事。」

  「那麼,是不是女員工主動提出的?」

  岳父搖頭,像是驅走我的話。「不論過程如何,負責人都是我。是我做出錯誤的決定,讓員工的生命暴露在危險中。這個事實不會改變。」

  「我曾聽說,從《男女雇用機會均等法》連八字都還沒一撇時,會長就在考慮積極擢升女員工。為了實現這一點,跟參加工會的女員工定期舉辦懇親會與讀書會。」

  物流公司在企業中也特別偏向男性社會,而女員工在裡面算是壓倒性的少數。如果女員工在那類親近的聚會場合提出要求,表示想開發自身的能力、期望能升遷、希望社長提供研修機會,今多嘉親不可能置若罔聞。

  「表面上,參加『現象人才開發研究所』主辦的研修是公司命令,其實是出自女員工的請求吧?正因她們是積極向上的人才,會長的後悔才會這麼深切。」

  都是以前的事了──岳父應道。

  「那種細節我早就忘記。」

  「可是──」

  「不管當初有何想法,實現的方法錯誤,也只會帶來錯誤的結果。僅僅如此。」

  我的手默默伸向酒瓶,想為岳父和自己斟酒。原想好好倒一大杯,但酒瓶裡的液體所剩無幾。

  「別告訴公枝。」

  岳父小聲交代,淡淡微笑。

  「那次事件後,園田停職一年。」

  回到公司時,園田看起來幾乎完全復原。

  「當時沒有PTSD或恐慌症之類的詞彙,專家也很少。幫助園田恢復過來的醫生,一定相當優秀。」

  但難免留下傷痕。

  「那個事件在園田心中留下陰影,或許也讓園田長出一種天線。」

  園田在暮木老人身上,看到控制別人的支配欲與能力。她敏銳地聞出,才會當面揭發:我知道你這種人。

  「若完全是園田的主觀認定,未免太武斷。可是,暮木回應園田,並且承認對吧?」

  「是的,他還向園田道歉。」

  「由於這段對話,我才會猜測暮木曾是教練,或從事類似的行業。因為那樣的人,也有他們特殊的天線。」

  意思是,暮木老人碰上園田瑛子,立刻推測或嗅出她過去的遭遇?

  「剛剛提到,發生園田事件後,我和『現象人才開發研究所』的人談過。不僅僅是他們,我找過其他同業者,詢問他們的意見。總之,我就是想知道他們的內幕。然後,我發現一件事。」

  他們的眼神都一樣,岳父說。

  「不管是叫教官、講師或教練,站在指導學員立場的人,在業界愈受到高度肯定,愈是如此。」

  那是怎樣的眼神?我問。

  「那不是看人的眼神,是看東西的眼神。」岳父回答。「仔細想想,這是當然的。人可以教育,但他們的目標並非教育,而是『改造』。人是不可能改造的,能改造的是『東西』。」

  他們全都滿腔熱忱,相信自己做的事是對的。

  「他們滿懷自信面對我。認為能說服我、讓我跟他們擁有一樣的信念,並且控制我。他們愈是熱情陳述,看我的眼神愈像在看東西。那表情像得到老舊礦石收音機的孩童般天真無邪,以為拆開清理,重新組裝,就會發出更美的音色。」

  園田瑛子察覺暮木老人的那種眼神嗎?

  「暮木這個人,或許也用看東西的眼神看園田,才會察覺她曾精神崩潰,甚至看出她為何崩潰。」

  此即兩人啞謎般對話的「解答」。

  「你不是提過?暮木老人用三寸不爛之舌,把你們哄得服服貼貼。」

  「沒錯,每個人都被控制。」

  「他恐怕曾是那個領域的大師級人物,掩藏不住特徵,園田會發覺也不奇怪。」

  岳父重新坐正,傾身向前把手放在桌上,細細打量我。

  「公車劫持事件後,我們第一次談話是何時?」

  「兩天後的晚上。前一天我回家,隔天去上班,接到遠山小姐的聯絡,於是過來打擾。」

  「是啊,是在這裡談的。」

  岳父點點頭,把手收入和服袖口,揣進懷中。

  「當時我們不曉得園田的狀況那麼嚴重,還悠哉地聊天。你提到看見公車外的空地,丟著一輛兒童自行車吧?」

  「是的,我確實提過。」

  「你反覆強調,暮木十分能言善道。由於你不是那麼容易被唬得團團轉的人,我覺得對方肯定大有來頭。雖然隱隱約約,卻也擔心起來。」

  擔心園田瑛子是否沒問題?

  但岳父注視著我。莫非他的「擔心」,指的是擔心我?為什麼?我尋思著該怎麼開口,岳父移開目光。

  「假設──完全只是假設,暮木曾是教練,但ST已退流行,所以他不可能以此為業。要調查他的經歷,應該向不同業界打探吧。」

  「剛剛您提過,即使風潮過去,ST的技巧仍保留下來,延伸到其他領域。」

  「嗯,你認為是何種領域?」

  首先浮現腦海的是自我開發研修營。在「改造」人這一點上,算是ST的直系子孫吧。

  「那原本就像是ST的好兄弟。其他呢?」

  「我覺得只要是標榜『讓你的潛能開花結果』、『帶領你的人生邁向成功大道』的廣告,全都符合」

  「沒錯。你不認為在此一延長線上,有個巨大的獵物嗎?」

  成功、財富、名聲、人望、充實、自我實現。

  我抬起臉,「是不是所謂的詐騙行銷?」

  岳父大大點頭。「在那類業界裡,對找來的冤大頭──會員,加以教育與訓練,是首要之務吧。」

  直銷、空頭投資詐騙等惡質行銷手法,為逃避法網,不斷進化、變化,但最根本的部分如磐石不動。簡而言之,就像老鼠會,不持續增加顧客,遲早會崩盤。所以,招攬新顧客,是組織絕對的使命。除了設法讓顧客帶來新顧客,防止掌握到的顧客叛逃也很重要,必須進行持續性的教育──不,說服。差一步就是洗腦的深刻說服,以笑容包裝暴力的說服。

  這樣的說服手法,誰來傳授?起點在哪裡?「顧客」原本只是普通上班族、學生、主婦、領年金生活的人。

  當中是否有職業「教練」的需求?

  「確實如此……!」

  見我忍不住感嘆,岳父苦笑,像咬到不明硬物。

  「用不著佩服。我是知道實例才想到的,等於是作弊。」

  「實例?」

  「差點殺死園田的講師……」

  岳父咬牙切齒,嘴形彷彿猛然咬碎東西。

  「『現象人才開發研究所』倒閉後,他改往那方面發展。我非常詫異,簡直是目瞪口呆,完全說不出話。」

  「『現象人才開發研究所』消失後,會長仍繼續追蹤那個人?」

  「我沒做到那種地步,是對方主動捎來消息。」

  我不懂。見我一臉困惑,有「猛禽」之稱的岳父,皺起標幟性的鷹鉤鼻,問道:

  「你曉得豐田商事事件嗎?」

  我不禁一愣。

  「不曉得嗎?那是一九八五年發生在關西的事件,公司代表遭暴徒刺殺。當時你幾歲?」

  「十六、七歲。」

  「唔,想必不會有興趣。」岳父苦笑。「那是名留歷史的重大詐騙案。賣的是金條──『家庭契約證券』這項商品,就是所謂『空頭字據詐騙』的嚆矢。」

  豐田商事原本是買賣金條的投資管理公司。

  「金條買賣的大原則,是實物交易。投資管理公司是顧客訂購、賣出多少金條,就買賣多少金條,並收取手續費。換句話說,營業模式必須能夠回應顧客的要求,隨時交換純金與現金。然而,這樣一來,投資公司等於沒賺頭。」

  於是,業者想出來的,就是「家庭契約證券」。

  「他們會建議顧客購買金條,然後表示:金條保管起來很麻煩,敝公司可代為保管,並在約定期限內加以投資運用,同時支付顧客租金做為利息。」

  顧客以為自己買金條託管,還能拿租金當利息,是安全又吸引力十足的投資。「家庭契約證券」引起不少民眾的興趣,豐田商事不斷收到會員。

  「然而,真正的經營狀況卻令人膽寒。豐田商事根本沒有購入符合顧客訂單數量的金條。」

  實際上,豐田商事把從會員那裡取得的現金,拿去付金條的租金,挖東牆補西牆。資產運用的母體──金條,根本不存在,自然也沒進行運用或投資。

  為吸引更多會員,豐田商事開始販賣契約期限更長、分紅利率更高的證券。然而,公司苦於擠不出高額紅利,會員之間也出現懷疑與不滿的聲浪,組織逐漸分崩離析。

  顧客自認在「投資」,但「投資」的實體根本不存在,是幻影。幻影的帷幕背後,詐欺師忙著將到手的資金乾坤大挪移,也不忘把自己的份揣進懷裡。

  這種投資詐騙雖有規模大小之分,如今已不稀罕,販賣沒有實體的商品的空頭字據詐騙案更不絕於後。我們的社會允許這樣的詐騙行為,像個傻男人般,不管受騙多少回,仍不自主愛上其實是同一個人,但光靠打扮就能狡猾變身的千面美女。

  「豐田商事的行銷方面,除了直接上門推銷的業務員以外,被稱為『電話女郎』的女員工也功不可沒。」

  電話女郎的工作,並非單純的電話行銷,真正的目的是蒐集資訊。親密地與客人閒聊,探聽出對方的家庭成員、月收入、資產狀況等等。對業務員而言,這是極有用處的事前情報。

  「那麼,差點害死總編的,是替豐田商事培訓電話女郎的教練?」

  這個人未免太愛教女學員了吧?

  「真是這樣也太巧。」岳父輕笑。「豐田商事的幹部心知『家庭契約證券』遲早會垮台,於是設立集團公司、涉足休閒產業等等,唔,算是企業該做的努力。集團公司取了個誇張的名稱,但業務內容不必要地複雜且不透明,唯一能確定的是,母體挹注莫大的資金。」

  那名講師就是待在這樣的集團公司之一。

  「他是在內部從事員工教育和業務活動嗎?」

  「那麼深入的細節我也不清楚。」岳父回答,語氣突然變得沉重。「只曉得他成為集團公司的員工。」

  我望著岳父。

  「一九八五年十二月……約莫中旬吧,總之是年關將近,忙得人仰馬翻的時期。」

  一早,岳父就被警視廳湊警署的電話吵醒。對方告訴他,轄區路上發現一具墜樓的屍體,疑似上班族的男性死者身上有岳父的名片,才會聯絡他。

  「考慮到可能是我們的員工,所以我帶著遠山,趕往警署。」

  岳父認得死者,他忘不了那張臉。

  「就是差點殺害園田瑛子的講師?」聽到我的問題,岳父點點頭。

  「死者並未攜帶錢包或駕照,一時查不出身分,警方只能聯絡名片上的人物。」

  「會長的名片是在哪裡找到的?」

  「據說夾在胸前口袋的萬用手冊,其餘還有三十幾張名片。」

  我的名片是其中之一,岳父低語。

  「是那男人認為死前不必處理也無所謂的名片之一。」

  「或許是殺害那個人的凶手,判斷不須處理、留下也沒問題的名片之一。」

  那是自殺,岳父應道。

  「他不是那麼重要的人,値得花工夫滅口。後來査明,他只是個員工。而且,他是從旁邊的大樓屋頂跳下。」

  岳父安撫似地望著我。

  「噯,總之就是這麼回事。」他輕聲嘆息。「我意外得知那名講師後續的人生。」

  倒也難怪──

  「感覺是相當符合一個花言巧語之徒的變身。」

  遇上査獲投資詐騙案之類集團詐編的情況,警方和檢察官的目標都是大本營,只盯少數的高層人物。邊緣的會員不必說,有時連親信等級的職員都能逃過起訴。與其起訴他們,從他們身上打探出情報,鞏固幹部的罪狀,揭開騙局手法的全貌更優先。

  那名講師也一樣,只是集團公司員工之一,算是蝦兵蟹將。

  然而,我仍懷疑那真的是自殺嗎?雖然是組織裡的雜魚,但對於跟他接觸的顧客與部下,他是最直接的加害者。即使逃過檢警追捕,也可能被他欺騙──「教育」的人追殺,或懷恨在心。

  園田瑛子想必也十分恨他。

  「那男人把一九八二年見面時,我交給他的名片寶貝地帶在身上,是認為派得上用場吧。這件事害我被三十多歲、還很可愛的遠山狠狠罵一頓,告誡我不要隨便把名片交給可疑人物。」

  「是啊,在會長不知情的狀況下可能遭到惡用。」

  「和遠山說的一樣。」

  「想用名片甩他巴掌,您的心情我理解。不過,甩完巴掌,心情舒暢後,應該當場收回。」

  「比起甩巴掌,我更想用名片割斷他的喉嚨。」

  岳父居然說得如此直接,我還以為聽錯。

  「會長。」

  「什麼?」

  「不是會長下的手吧?」

  這危險的玩笑,逗得我們哈哈大笑。

  「我很好奇,會長始終沒提及那男人的名字。」

  「他的名字沒有意義。」岳父聳聳瘦削的肩膀,「因為他在『現象人才開發研究所』,和成為屍體時,名字不一樣。」

  不僅是名字,連年齡、出生地和經歷都不一樣。

  「連身分都是僞裝。」我心中一涼,「難不成暮木老人也……」

  岳父點點頭。「要是猜得沒錯,暮木一光並非本名。」

  「可是,僞裝身分這麼容易嗎?」

  「只要有意,不無可能。」

  我從警方那裡聽到一件事──岳父說著,傾身向前。

  「豐田商事事件後……唔,約十到十五年之間,只要破獲吸金投資詐騙之類的案件,常會在公司幹部或相關人員中,發現豐田商事的影子,實在令人驚訝。原來是從豐田商事遺留的傢伙,在模仿元祖老店的做法。」

  一朵花綻放結果,就會有無數的種子乘風四散,在新的地方冒出嫩芽。只不過,那是一朵邪惡的花。

  「那些人的姓名和經歷,都與豐田商事時代不同。他們切割過去,脫胎換骨。」

  我忍不住呻吟。

  「不過,那個業界經歷世代輪替,早不見豐田商事的殘黨,但技術應該已傳承下來。所謂的軟體,一旦開發出來,就沒那麼容易滅絕。」

  那是邪惡的地下水脈──岳父說。

  「熟悉那種技術的人,會尋找能夠發揮的舞台。」

  比起汗流浹背製作物品或勞動掙錢,一旦嘗到靠耍嘴皮子操縱他人,誤導他人騙財牟利的滋味,往往會不可自拔。

  「教導別人原是非常値得尊敬的技能,也是一種困難的技能,不是任何人都辦得到,所以教育者應該具有相當的素質。可是,光只有素質,缺乏分辨教育目的是正或邪的良心,可能會走錯路。」

  大概就是這樣──岳父輕輕攤開雙手。「我的簡報到此為止。」

  「無論是何種形式,暮木老人很可能曾從事詐騙工作。我已明白您的想法,但以ST後代的意義來說,不也可能是邪教式的宗教團體人士嗎?」

  洗腦、哄騙、改變信仰,在這方面上,詐欺師那一套同樣能在宗教世界發揮效用。

  「我想過這一點。但你不是提到,田中在公車上詢問『老先生和宗教有關嗎』,暮木當場否認?」

  確實如此,岳父的記憶力好得驚人。

  「是啊……他說不喜歡宗教。」

  「或許是暮木待過那種組織,見識到宗教一點都不宗教的部分,於是厭惡起宗教。所以,也不能完全否定這個假設。」岳父蹙起眉。「不過,我很在意暮木要警方帶來的那三人。暮木是怎麼說的?」

  「他們有罪。」我記得相當清楚。

  「有沒有談到是怎樣的罪?比如犯了戒,或背棄神明的教誨。」

  「沒有。」我搖搖頭。「他沒提到那類事情。至少就我的感覺,他指的是更現實的『罪』。」

  暮木老人要求帶那三人過來時,曾說「讓我見識警方的厲害吧」。對了,當下我相當在意這個說法。

  「不覺得很世俗嗎?」岳父應道。「考慮到暮木在很早的階段,就向你們提起賠償金,怎麼想就是會偏向直銷、吸金投資方面。」

  岳父忽然輕笑,又甩甩手像要打消那抹笑。

  「抱歉,想起一此事。」

  「您想起什麼?」

  「不是投資,跟融資有關。年輕時,我也上過卑鄙的詐騙分子的當。」

  稱號「猛禽」的今多嘉親也有那種時候啊。

  「只能視為一次教訓。當時的事業夥伴和前輩都說,就當付錢上了一堂課。」

  教育家與詐欺師雖是根本上不同的存在,但詐欺師有時也會留下教育性的訓誨。

  「詐騙騙局中,除了明知故犯的幹部,被招攬成為顧客或會員的一般人,往往會因介紹家人或朋友加入,最後也變成加害者吧?」

  是被害者,同時也是協助詐騙的人、加害者,立場十分棘手。儘管是加害者,但在詐騙集團被揭發時,絕大多數都能逃過刑罰。畢竟他們當初是被害者,之所以會變成加害者,也是受騙的結果。

  即使如此,做過的事仍會留下痕跡。

  「我認為暮木所說的那三個人的『罪』,就是類似的事。雖然已脫離想像,差不多是天馬行空的程度。」

  「不,幸好下定決心來請教會長。」

  感謝指點,我行一禮。

kakakaka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